你的狗需要隐私吗
达尔文曾说,自然选择往往保留那些能帮助动物隐藏的特质。伪装是它的魔法:在英国工业革命的煤烟熏黑树干后,胡椒蛾的翅膀只用了短短几十年便随之变暗;等到空气清朗,它们又渐渐恢复了浅色。
然而,进化再灵巧,也追不上人类监控技术的脚步。摄像头和麦克风越做越小,遍布全球。即便我们让动物数量逐年减少,它们想要躲避人类的视线却愈发困难。
人类正逼近一种“上帝视角”。在海洋千米以下的“午夜区”,光线无法穿透,那些会发光的奇异生物还能过着神秘的生活。但在地表,我们几乎把每个角落都塞进了传感器:连喜马拉雅山的动物都逃不过卫星镜头,它们能捕捉到一头鲸喷出的热气。
荒野深处、徒步小径之外,科学家布下了整片红外相机网;空气与溪流中散落的DNA碎片,也被自动监测站默默收集。离人类越近的地方,监控越是密不透风:牧场、鱼塘、农舍里装着摄像头;栅栏边,捕食者也被盯梢;就连草原上自由奔跑的牛群,都被芯片和无人机跟随。
城市是这个全球“动物监狱”的最强节点。广场有遍布的摄像头,小街有门口的智能门铃;人手一部的手机随时拍下动物照片,标上地理标签,再上传社交平台,期待获得转发与点赞。
有些动物似乎并不在意。浣熊可能好奇地盯一眼闪光灯,然后若无其事离开。黑尾塍鹬几乎无视悬在巢上的摄像头,但别的鸟类却会弃巢而去。尼泊尔的老虎会特意绕开红外相机,有的黑猩猩甚至计划过一次对无人机的袭击。
那动物是否也有隐私的概念?这恐怕与人类的理解不尽相同。某个夜晚,我放狗Forrest到院子里方便。我习惯盯着他,好随时叫他回屋。结果,我们偶尔四目相对——他的眼睛泛着绿光,正低头撒尿。这种被直视的时刻让我尴尬:他会不会觉得我太冒犯?
我问了Barnard学院的狗类认知学者Alexandra Horowitz。她解释说,狗确实知道人类的目光所向,但如果它真的想躲,会避免眼神交流。更何况,在狗的嗅觉社交世界里,小便是光明正大的公共宣告。但Horowitz也提醒,我们永远无法直接问动物,所谓的“隐私”对它们究竟意味着什么。我们只能从行为线索和哲学家的推测里寻找答案。
早在上世纪60年代,就有人提出动物或许也有隐私需求。如今随着监控技术蔓延,这个问题再度被认真提起。英国哲学家Angie Pepper坚称答案是肯定的。她举出许多动物行为作为证据:一些生物显然在努力回避我们,而我们却正在侵犯它们的空间。在她看来,真正体面地对待某些动物,也许意味着——干脆不要看见它们。
侵犯动物隐私的后果并非假设。2014年,澳大利亚一头被装上GPS追踪器的大白鲨游到某片海滩附近,当局立即下达捕杀令,尽管它从未接近过任何游泳者。一周后命令被撤销,但如果没有那个定位器,这头鲨鱼或许根本不会上“死亡名单”。
哲学家Martin Kaehrle则提醒:即便没有生命危险,剥夺动物的宁静也可能算是侵犯。猪在工厂化农场中会毫无征兆地咬断同伴的尾巴;母鸡会互相啄瞎眼睛;上世纪著名的老鼠实验也证明,群体被过度拥挤时,会迅速陷入暴力和灭绝。也就是说,哪怕只是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空间,对动物来说也至关重要。
鸟类爱好者的争论就是一个缩影。从纸质地图上的大头针,到如今社交媒体上实时分享稀有鸟类位置,过度追逐的结果是雪鸮被成群的人围堵、甚至被无人机骚扰。这些原本在北极栖息的候鸟,飞到纽约已筋疲力尽,若一次次被迫起飞躲避,可能就此虚弱、失去繁殖机会。
更亲密的例子还在我们身边。Horowitz直言:“狗几乎没有隐私可言。在普通家庭里,它们被期待随时待命,连睡在哪儿都由人类决定。”哲学家Pepper补充说,狗往往必须接受人类随时的触碰与注视,缺乏自我决定的机会。听到这里,我心头一紧——我或许抱得Forrest太多了。
人类从不善于尊重边界。上万年前,当狗第一次靠近我们的篝火,它们不可能预料到,人类会决定它们的一切,包括性伴侣。哪怕我们经过几千年的驯化,依旧需要用牵绳、栅栏、铁门把它们牢牢掌控。Pepper说,所谓“人犬关系”的终点,并非必然是今天这样彻底的依附。世界上依然有“自由犬”,它们偶尔向人类讨食或借宿,却不必时时接受人类的支配。
狗并没有选择我们给予的全部亲密。它们不能决定与人保持多少距离,不能拒绝被触摸,不能决定何时独处。甚至在我们远行时,也常通过摄像头继续“监视”它们。我们以爱之名做了这一切,但这种爱,是一种彻底的控制。在狗的感受里,它或许并非总是那么温柔。
本文译自 The Atlantic,由 BALI 编辑发布。